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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查清后,立即着办。”

    两日后,洛阳王带着几名侍卫,毕恭毕敬地站立着,脚下担架上,是奄奄一息的郑匠人。

    洛阳王拱手:“皇兄,我把郑匠人带来了。”

    皇上俯身观察,郑匠人目光呆滞,意识不清:“他这样多长时间了?”

    “回皇兄,据狱头说,郑匠人半年前已卧床不起。”

    惊蛰夜间入宫:“皇上,郑匠人偷窃官银,理应是死罪,却没有赐死,说明大内尚需要他的手艺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郑匠人成了这副样子,微臣还想再仔细查查,向与之关押在一起的犯人处打听。他神志不清必是近来才发生的,究竟是否半年前才出现的症状,这个时间很重要。”

    惊蛰纵马,再次回到洛阳,趟过山水,日头温存起来,迎风送爽里,丹桂的气息温润。比不得帝都堂皇日头天干物燥,稍稍衣袂生风,就被两袖甩一个满面灰尘。

    第三章:恨别

    女子的手一顿,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,她娇斥一声:“把你的东西交出来!”

    天,是黑色的树枝;地,是黑色的水波。

    天地间,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。

    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,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。

    君看,梅花也解寄相思。

    无限江山行未了。后会丁宁何日是?须记,春风十日放灯时。

    ——宋·辛弃疾

    轧轧的车声有节奏地响着,云真拉起车帘,看街市上车水马龙,人流熙攘,尘世的气息真实生动。

    “小哥,你知道一位姓雷的琴师吗?”

    两日前,云真已听闻皇上派了巡抚大人到洛阳城调查栗村血案,仍觉忐忑,便也离开京城,跟了过来。在路上又听说雷琴师也在洛阳,这才雇了车,四下打探。

    车夫停下马车,擦了一把汗,扭头答道:“小人听过他的名头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知道他所住何处?”

    “这个小人不知,不过可以帮姑娘问问。”

    “有劳你了。”

    车夫过去问了几个人,都表示不知:“姑娘,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云真递上一吊钱:“我再去问问旁人。”

    洛阳城内热闹非凡,小儿举着糖葫芦在人群中奔跑跳跃,做母亲的跟在后头又好气又好笑地把手一摊,大姑娘家结伴买胭脂,壮年男子在路边打铁,云真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,忽地被路人撞了一下,下意识地去摸身后的古琴。

    古琴还在,倒是听那伙人扬声道:“王府今日举行的琴会,少不了名流雅士,咱也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据说各路琴家聚集一堂,可有好听的!”

    云真心中一动,她要寻的那人据说琴艺天下无双,或许会在琴会出现。

    王府里人如潮涌,极品信阳毛尖放在几上,茶意散入淡淡的安息香气里,氤氲一片极致的典雅。云真环顾四周,如上次前来这里一样,这富丽堂皇的府邸给她似曾相识之感。

    尚来不及多想,人声嘎然而止,洛阳王已龙行虎步进得厅来,只见他四十开外,衣饰妥贴,含笑长立,脸上是春阳般清朗的笑,手向下一压,宣布琴会正式开始。他身后的窗外,梧桐叶金灿灿落了一地。

    七名身披白纱的女子抱琵琶而出,边弹边唱。那唱词应该是一首古诗,但晦涩难懂,云真只听明白其中几句:

    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,

    炎夏之海潮上,如新月之美丽,

    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,

    余所吻的是汝之灵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音韵宛转如珠,有回环往复之美。尤其是唱者的声音,清澈晶莹,为世间罕有。满座衣冠胜雪,连呼吸都屏住。

    云真暗暗赞叹不已,忽然感到被什么人牵住了衣襟。回头一看,一张老妇人的的脸,竟像是嵌在泥巴墙上的苔藓,摇晃着苍绿的寒意。

    整个世界瞬间变得空寂无比。就连四下里的乐声,云真也听不见了。

    “你想见雷琴师,是吗?”老妇人说话了,声音是异常平静,平静得仿佛一条条冰凉的蚯蚓,顺着云真的脊椎,一截一截地往上爬。

    “嘘,莫声张,跟我来就是。”

    云真想拒绝,却任由她带着,走过无数陌生而幽深的小巷。

    老妇人停在一扇班驳的木头门前,用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推开门。

    云真还在向里面张望,就被一种强大的外力一推,身不由己地跌进屋里。门,一下子就阖上了。

    黯黄的明瓦泻下来一束细弱的蓝色光芒。光芒散落在地,其余的一切都消泯在黑暗中,什么都看不见。

    “别害怕,躺上去。”老妇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,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量。云真顺从地脱下鞋,皱着眉躺下了。

    “眼睛闭起来,什么都不要想,尽量放松,放松……我们马上就出发,去看琴师,听那美妙的……美妙的天籁……”那声音变得极其缓慢和柔软,魅惑了云真的耳朵。说到天籁两个字的时候,几乎是在呢喃了。

    云真最后看了看天窗上黯黄的明瓦,似乎有一群斑鸠扑喇喇地飞过,而她的意识就随着那群斑鸠的影子,越去越远了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头顶上的亮光渐渐地暗下去了,四周都沉浸在一片橘红色的情调当中。云真隐隐地听见有人声,惊醒了,竟来到了一大片水域,而老妇人已经不在。

    每一股水的流动,都是一阵风的吹拂。森林里所有微微抖颤的枝条,都在弹奏着最温柔的旋律。在水下,她发现了一个淡绿色的玻璃樽,里面入了大半樽细砂,塞子却还是致密的。她放在手中把玩,无意中发现细砂里隐藏着一张折叠好的纸。拿来一看,竟是一首诗。

    她看了三遍,那纸上的黑字迹就因水的漂洗,越来越淡,终于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她一松手,它就伶伶俐俐地随水去了。

    自此九天冷秋灯,宵宵碧海负平生。忍还明珠几拂拭,恨别桃源梦里人。

    没有称呼和落款,只有个时间,竟是十九年前。

    是哪个伤心的收信人将它封存在玻璃樽中,弃置在这里的吧。云真想。后来的他们,到底怎么样了呢?

    夕阳的最后一线余辉消隐在水底,她登上了荒草丛生的堤岸。站在岸上四下里望了望。这地方很隐蔽,参天的巨树从河的两岸伸出手来,在河中央挽在一起,完全遮蔽了天空。古老的藤条从巨树的枝桠间垂到河面上,只要稍微编织一番,就是天然的吊床了。

    河面上飘来一阵雾样的女人的歌声。距离似乎不远,循着歌声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步,就很清楚了。那唱词和七名琵琶女所唱的雷同:

    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,

    炎夏之海潮上,如新月之美丽,

    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,

    余所吻的是汝之灵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她唱完一遍,怅怅地叹息起来。

    云真走近一看,一个中年妇人,正闲闲地躺在她所设想的那种吊床之中,手持一柄木梳,轻轻梳理着她的发。

    那长发,却是纯粹的金色,比这黑夜里的波光潋滟的河更为妖冶,倾泻在水面之上。细看那面目,竟是清丽异常,不可方物。尤其是她眼波之流转,令人无法自持。

    金发女子身边的水泽中,生长了无数苍翠的桂花树,一小朵一小朵米白色的桂花,在幽幽夜雾中倾吐着圣洁的芬芳,如露如电,亦梦亦真。

    千钧一发的时刻,云真像是着了谁的道,竟会想起一首同样拗口的诗,还朗声吟咏起来:

    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,

    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的烦闷,

    化为灰烬,从烟突里飞去,

    长染在游鸦之羽,

    将同栖于海啸之石上,

    静听舟子之歌。

    刚一念完,她就清醒过来了,只见一道白光一闪,金发女子到了跟前:“交出你的东西!”女子说着,手里的一件物事以光速朝云真的咽喉刺来。

    任是云真轻功不俗,也躲避不及,索性引颈就戮。

    女子的手一顿,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,她娇斥一声:“把你的东西交出来!”

    天,是黑色的树枝;地,是黑色的水波。

    天地间,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。

    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,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。

    云真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枕头散发出桂花香气。她挣扎着坐起来,这间房应该是农家的厢房,室内简陋,而她的古琴,正好好地搁在窗前的桌子上,再看自己的装束,俨然一副少年侠士的打扮,青衫薄褂,头发梳成髻。

    门吱呀一声开了,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。

    随即,门又阖上了。

    “你醒了。”男子说。

    云真听出来了,这男子便是当日在深巷里遇见的那吹笛之人,他赠她的玉雕木兰,被她好生珍藏着。

    “是你救了我吗?”

    男子负着手背窗而立:“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里是哪里?”云真疑惑地问。她又想起王府里出现的老妇人,和丛林深处的那位金发女子了,恍然如梦。

    “我且问你,刚才是否经历了异常的梦境?可有一个貌美的金发妇人向你索要一件物事?其实,那并非梦境。”

    云真闻声向古琴望去,又摸了摸出师前师父送的碧玉竹牌,它们俱在。

    男子转身,摇头道:“不。她想要的,是别的。”

    “别的?”

    “不是古琴。该是别的。”

    云真望向外面的天空:“除了古琴和碧玉竹牌,我身上再无任何更珍贵的东西。”想一想,声音低不可闻,“还有,玉雕木兰。”

    惊蛰听了她这么一说,浑身还是一震。他朝她望去,虽已帮她做了男子装扮,仍难掩秀丽之色,清秀的脸,是一枚月白色的温玉。眉眼素净,仿佛玉上的几点水渍,轻轻一拂便没了踪迹。

    秋天的霜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里洒将下来,空气里有细微入骨的凉意。若说女子如茶,她便是银针了吧,清苦,新鲜,尔后渺远,以及回忆当中一点点的甘甜。